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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凡高墓前

1998-02-26 来源:光明日报 ■田 青 我有话说

凡高毕竟“高”。虽然我在“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时总爱拿凡高割了耳朵的自画像和齐白石、张大千鹤发红颜、长须飘拂的画像作对比,借“儒道兼综”的中国艺术家们以艺厚生,不但创造了伟大的艺术,也完整、“正常”地享受了人生为例,来说明中国传统文化中庸敦厚的益处并反衬西方文化的“偏颇”。但实际上,每当面对凡高的作品时,我自己也免不了“偏颇”得一塌糊涂。尤其是面对他的真迹时,更有一种被一枪击中心口的感觉。

三年前,借着到荷兰莱顿大学讲学的机会,曾专程去阿姆斯特丹的凡高博物馆看画。以前没少看凡高画的复制品,及至站到他“本人”面前,才真切地感到他的力量,体味到他的情感和精神。看艺术真迹和看复制品,就像面对恋人和面对恋人的照片。照片中没有了人的氤氲呼吸、没有了人举手投足间瞬息万变的微妙感觉,更没有了交流与肌肤之亲的可能。照片是中学课堂上的蝴蝶标本,照片是时间与生命的“木乃伊”。真迹不同,真迹是活的,是有生命的,真迹就是画家本人。在印刷品中丢失了的浮雕似的笔触,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眼。去年六月,去法国参加“圣·佛罗朗艺术节”。一天,在巴黎郊外一个十三世纪的女修道院听过戈里高利圣咏之后,天还早,同行的法国音乐学家皮卡尔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肯定喜欢。这个地方,便是巴黎附近的小城奥维尔,凡高渡过生命最后七十天和死后长眠的地方。

到奥维尔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了,商店都打了烊,街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但六月的法国,此时却阳光灿烂得如同北京的下午。我们先去看了因凡高的画而名传遐迩的小教堂,然后,便沿着一条土路,向他的墓地走去。

路两侧,是麦田,是原本到处可见却因画家的慧眼妙笔而登临艺术之境的麦田。走不多远,在路旁紧挨着麦田的地方,竖着一块方方的、类似中国农村常见的那种“标语牌”似的木牌,但上面写的不是“试验田”或什么“苦干××天,争取亩产×××”的口号,而是贴着一张凡高《麦田》的印刷品。站在这块牌子的位置向前望,便能看到与画中景象一模一样的风景。远处丘陵起伏的轮廓与古老的农舍、在阳光下流涛般翻滚的麦浪,一一对应,景画不二。在感叹画比现实的景物还要生动的同时,“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句子蓦地浮上心头。

那公墓就在空旷的田野中,四面有一道已破败的矮墙。我们走进空无一人的墓地,自动分散开,在高低错落、形态各异的碑林中找寻凡高的墓碑。我想,那最高大、最豪华的墓碑,肯定属于这个给小城带来名气、福气和数不清的旅游收入的大画家。但是,我错了。凡高和他弟弟的墓碑像两个侏儒一样并排立在矮墙边,其“貌不惊人”的程度着实惊人!这两块石碑几乎一模一样,用最普通、最廉价的石灰石做成,上面什么图案也没有,只粗粗地刻着死者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墓碑前也没有长方形的石制墓池,但在墓池的位置上长满了青草。不知什么人把一支向日葵和一把麦穗斜放在墓碑前,才让人最终相信这的确就是凡高的葬身之地。

又见夕阳,又临墓地。我曾经惊叹于欧洲墓地的精致和艺术,曾经被欧洲的“死亡文化”所感动,以致把欧洲的墓地与音乐会、博物馆并列为欧洲最吸引我的三个地方,但看到凡高墓的凋零和破败,我颇感不快。法国人一向是最热爱艺术,最善待艺术家的,这次他们是怎么了?!

除了凡高兄弟的墓外,墓地里其他的墓都很精致,或高贵典雅,或富丽堂皇。我随便浏览着,发现越是下葬晚的墓,装璜便越讲究。而且,看得出从本世纪中叶到现在,墓碑的风格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九十年代的墓碑最时髦的样式是不规则的方形,碑顶常常是一个斜角,在磨制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中,有意留下些粗糙的石面,造成对比。有的还用激光直接在碑面上“刻”出死者的肖像来。法国人喜欢在墓池上摆许多专门的装饰品,如磁制的花篮、大理石或金属的雕塑等等,以寄托生者的哀思。忽然,我被一座墓吸引了。高高的墓碑和大餐桌一样光洁如玉的墓池都是雪白的大理石制成的,墓池上,还摆着许多同样洁白的小天使、花篮和玩具。我不懂法文,我拼不出墓碑上那雕刻精美的死者的花体字名字,我只能读懂死者的生卒年月。那金色的阿拉伯数字写着:“29.10.1996—30.10.1996”。

我惊呆了!被死者的短暂和墓的豪华惊呆了。他(她)只在人间生活了一天,却留下了这么美丽、华贵的一座坟墓。在我的国家,尤其是农村,一个短命如斯的孩子是不会有名字,更不会被如此隆重地入葬的。也许古代的皇家会这样?我不敢肯定。但我想,妻妾成群、子嗣如云的皇帝也未必对一个只活了一天的“讨债鬼”有什么太高的恩宠。对一个夭折婴儿的厚葬和对那个为奥维尔带来了世界声誉的伟大画家的冷落,使我在步出墓地时郁郁不平。我想,奥维尔的人难道不能拿出为自己孩子修墓的十分之一费用来稍微修葺一下画家的墓吗?如果在我的老家出了(或死了)这么一位大名人,再穷,当地政府也会为他“重修坟墓,再塑金身”的。快十点了,天还是不黑。我们从教堂的另一侧走下坡,向停车的地方走去。在走过一个大铁门时,我远远看见了里边高高矗立着的凡高像。门关了,进不去,我只能隔着铁门眺望里边如茵的草地、葱郁的树木和整洁美丽的建筑。皮卡尔告诉我,这是“凡高公园”,是奥维尔的居民为纪念这位伟大的画家专门修建的公园。原来,奥维尔人有意保存了墓地的历史原貌,而另外辟地建园以表达他们对画家的尊崇和感激。

汽车沿着高速路飞驰,眼前晃动着凡高兄弟像葵花和麦穗般朴素的坟和那座雪白、高大的婴儿墓。忽然,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感动,就像当年被凡高真迹的笔触击中了似的,一瞬间,天地豁然开通。奥维尔人不但懂得尊重历史的真实,他们也懂得尊重生命。他(她)是只活了一天,但生命不是平等的吗?画家和婴儿对人生的贡献不同,但生命无价,从最本质的意义上讲,他们的生命本无差别。对孩子的父母而言,这个只活了一天的孩子,是同其他孩子一样的孩子,父母不但不会因孩子生命的短暂而减少对孩子的爱,反而会因没有机会让孩子享受父母之爱而心怀歉疚。佛家要人们去掉“分别心”,要普爱众生;儒家要人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假如我们真的对待所有人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假如我们真的能记住这些东方传统文明中的不朽精神,这个世界,难道不会像被凡高画过一样,变得更加生动、浓郁、美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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